作者:龚学敏(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、《星星》诗刊主编)
2017年8月8日晚,家乡九寨沟发生了地震。我在外地,第一时间给九寨沟的家人打电话,得知家人平安,但九寨沟景区遭受了大的地质灾害。一开始,我并未打算写诗。但随后各种声音汇聚,促使我写下《九寨殇》。诗中结尾处写道,“记着,要把火花,种在人心/还可以发芽的大地上”。九寨沟景区有一个名叫火花海的海子。清晨,水面上雾气缭绕,当阳光洒下,雾气因厚薄不同,折射的角度自然不一。站在岸上,水面仿佛一团团火花跳跃、闪烁。地震虽然改变了海子的面貌,但水面仍存,阳光仍会照耀。同样,那火花犹如希望,种在我们心中,依旧在大地上发芽。
小时候,我随着奶奶来到一个叫下双河的小村寨,度过小学的头几年。两条小河交汇于此,形成村寨的名字。如今,这里通了公路,过去是沿着河沟走山路。那时,我没有时间概念,只知道离家要走很远的路。记得有一次,生产队的马要去县城驮东西,奶奶让我搭马去县城。骑马时,感到比走路轻松,但刚开始不懂技巧,被大人提上马背,我紧紧抓住鞍子,一动不敢动。渐渐地,屁股被马鞍磨得疼痛,我硬忍着,直到到达县城。这次经历让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骑马。
初到村里,我喜欢放学后去后山转转。山里人视后山为神山,从不开荒种地或伐树砍柴,形成了天生的生态意识。保护的结果,就是有了生物多样性。各种树木、花草、野果和小动物,构成一个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丰沛世界。那时,我还不知道有“世外桃源”这一说法,只知道春天的野桃花很美,与现实生活不同。有一段时间,我着迷于在后山寻找形状各异的小石头,给它们起名字,安排住处,甚至让它们扮演角色。这些情节大多来源于夜晚在火塘边听大人讲故事。这是我记忆中最早与自然交流的情景,完全沉浸在自己虚构的童话世界。
九寨沟作为县名是1998年的事,过去叫南坪县,再早是松潘县的南坪区,处于川甘交界地带。与甘肃文县交界的地方,立着一块清雍正年间刻的“秦蜀交界”碑,不少游客到此拍照。川甘一带流传着“南坪不像川”的俗语,说的是南坪的风俗、文化与四川不同。自古以来,九寨沟既是秦蜀交界,又是藏汉交汇之地,包容性的文化一直流传。20世纪60年代,由于经济建设,东北和四川内地的工人来到九寨沟,修公路、建设电站、学校、医院、球场、礼堂等设施,九寨沟迎来了一次文化交流与碰撞的浪潮。成千上万的工人带来了他们在山外见过的世面和家乡的习俗。
我在散文集《吃出来的人生观》中,通过书写九寨沟的饮食文化,展现其独特的文化魅力和历史底蕴,为农耕文明在九寨沟形成的饮食文化绘制标本,为饮食文化的交融留下痕迹。例如,我第一次吃到韩国泡菜的经历:“天南地北的人到了九寨沟,自然饮食也就天南地北了。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吃的韩国泡菜,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吃过了。”
如今,九寨沟作为世界自然遗产,已经不能被视为偏远的小县,它的影响足以成为所有水景中最具童话色彩的部分。文旅融合让九寨沟走向世界。旅游对当地文化的影响以及这个正在发生深刻而巨大变化的时代,已经配得上“天翻地覆”这个词。我们身处其中,是幸运的。
我第一次到九寨沟景区,是四五岁的时候,住在修筑公路的指挥部工棚里,父亲在那里修理坏掉的架子车。我记得这里的树特别高大,箭竹林特别茂密,海子里的水特别深,还有捞鱼的经历。工人把砍倒的树制成筏子,撑到海子对面,把竹编的网鱼笼子放到水里,第二天取笼子,就有上百条小鱼,我们用来改善伙食。我会捡些极小的鱼,放进大人喝完酒扔掉的玻璃酒瓶里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总是看到瓶子里鱼肚翻白。我还会到海子的边上,捉一些小鱼苗,一寸长的一般捉不到,它们游得比小鱼快多了,一眨眼就到水深的地方,我不敢涉水去捉。海子的对面很神秘,我多次提出想坐筏子去看看,但每次都被大人骂回工棚。这些场景让我认为形容九寨沟最好的说法是“童话世界”。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着的,有生命的,并且像水一样纯净。
多年以后,离开家乡在外地工作的我,想用一种特别的蓝色来描绘九寨沟的水,以近乎魔幻的方式呈现它,这就是《九寨蓝》。诗中写道:“所有至纯的水,都朝着纯洁的方向,草一样地发芽了。蓝色中的蓝,如同冬天童话中恋爱着的鱼,轻轻地从一首藏歌孤独的身旁滑过……//九寨沟,就让她们的声音,如此放肆地蓝吧。”
来源:《光明日报》(2024年10月09日 14版)